這個冬天,長空始終不曾露臉。多日有雨雪交替,此刻金陵城外的細雪終於緩下腳步。
長亭中。
她緊緊攥住眼前人的袖口,胸中無限激盪。眼前一陣模糊,卻堅持睜大眼,想將這身影重重拓下。
天地為幕,在雪中,在心中,那人此時正溫熱於她掌中。
蒼天有信,鴻雁有諾,她是如此感謝上蒼。
正欲再說什麼時,那人卻是輕輕掙脫了她的掌心,說道:「我走了。」
她有些無措,聽他由瘖啞回復平淡的語聲。隱隱約約感覺,十二年的歲月洪流似乎真的捲走了些什麼。她不明白,卻應承了他什麼都不要問的約定,只能忐忑開口,可否私下至蘇宅探他?
像是覺得她問得傻氣,那人臉上漫開了笑意,點了點頭。
她鬆了一口氣,像小女孩般笑了開。
沒有變的,還是她的林殊哥哥。儘管形貌大改,行走的姿態不再昂然闊步,但望她時,眉眼間一絲的縱容,還是與昔日一無二樣。
目送他彎身,些微艱難跨上馬車的背影。
她覺得這並不要緊。
光陰荏苒,刀身斑駁。這算不上缺憾。無論如何,她只覺何其有幸。
沒有人能明白,她此時此刻多想如平日總遭自己訓斥的穆青一般,拾回肆意歡縱的兒女心腸。
只因——
回來了,他真的回來了。
她,再沒有奢求。
從初識一始,林殊向來便是她仰望的明光。
初次到林府時,她想:怎會有如此神氣的小哥哥?
當時的林府雞飛狗跳。喔,因為府中的小霸王正遭父帥痛扁一頓。
她遠遠聽到一句怒吼:「三日不打,上房揭瓦!」
略顯古板剛正的林府建築,偏在這些噪亂中,柔軟了幾分線條。
春光映亮簷亭,一個少年繞過迴廊,一拐一拐蹦至她面前時,方發覺眼前有顆障礙物杵在去路。
他回頭望向聲音來處,形色有些畏怯。但又不甘沈寂般,低首看了看她,故意眨眨了眼道:「打完之後,還是繼續揭瓦的。」
春日蔥蔥,那臉上耀耀生輝的笑意,蔓延了她一生。
而今的他,畏冷重裘,常日圍爐,持卷長讀的時刻遠多於往日。
他不再快意策馬,呼喝往來。
景睿和豫津的外出邀約,他總是微笑擺手婉拒。偶爾見他們縱情談笑的身影時,偏偏又會凝望出神。
她不在意他的容貌大改,但是一如從前般,偶爾喜歡靜靜在旁,梳攏愛人點點滴滴的神情笑貌。
他的聲音低沈許多,言語總是不緊不慢,如金陵緩緩行來的第一場雪,有聲卻無生息。
他變得喜歡意在言外,低眉淺笑的面目偶有許多言不由衷。
攏瞼成隙的目中,常閃過凌厲的鋒芒。
是像……從前的林叔叔吧?有時她總忍不住這樣想著。
燈下沈靜的面容常令她看得失神。
那目光如深水潛隱,暗流波動。像按住的琴弦,不知下一刻要撥出的是殺伐之音亦或是秦風黃鳥曲?
她知道梅嶺的七萬冤魂是她難以觸及的傷口。一如他的心魂恍如被囚北境,穆霓凰也有拋不開的南境。一在北,一在南,添上蓼遠的十二年,他們需要慢慢靠近。
偶有次回神,卻看到她的林殊哥哥正看著她。
她想微笑以對,卻見他匆匆迴避了去。不知為何,她覺得他的神情閃過的是……難堪?
她疑惑,不安。卻信守她的承諾--不要問。
她會守信的,她的鴻雁也會守信,不再如杳杳飛羽離去,是吧?
「林殊哥哥,你真的不知道我更牽掛的是誰?」
南楚使臣進京,她終是收到回南境的敕命,於是前往蘇宅道別。
那人絮絮念念分析著皇帝用意與朝堂局勢,顧左右而言它。
她堪堪打斷,細細看著他,口中忍不住描摹著自己的期待:「我真忍不住想拉著你的手離開這裡,離開京城,離開所有人。我們一起回雲南,滄山洱海,逍遙自在。我煩透了再做這個郡主,我也不想你再做什麼梅長蘇,我想你只是我的林殊哥哥。」
十二年前霎別,她的鴻雁終於歸來,總令她有不實在的感覺。縱然她胸襟如何疏闊,也知朝堂詭譎與命途撥弄。為赤焰舊案昭雪,是他念茲在茲,為之隱忍十二年的重擔。見他亦步亦趨,往來周旋佈局,她愈見愈是心驚。
「我也一直在盼著這一天,盼著我能再做回林殊……」
他半掩眉目,垂成一縫。簾瞼微顫,細細的目光不知看向何方。
彷彿就只是盼著。他是否始終清醒。用這般冷靜的口吻,喃喃說著這些不可企求的奢望。只因他們口中的那人再也回不來了。
冷雨由簷上滴落,濕氣沿著領口泛上臉頰,冷冷清清。
她偎在他胸口,感覺不到一點昔日小火人的溫度。隱隱約約知道很多東西再也找不回了,她像小女孩般固執,緊緊抱著眼前著緊厚裘的心上人。
如果尋不回那些熱度,那就由她傳給他吧。她心中如此熱切,熾熱得像要把這凍結如霜的人融了一般,露出滿足的笑意。
在林殊面前,她不過就是個小女孩。
多年前驚變後,青梅竹馬不見了,從小照顧自己的叔伯兄長成了逆犯。
穆王府受了牽累,不知何時家裡人的神色也變得驚惶不安,
父親戰死沙場,幼弟懵懂,一個十多歲的少女得撐起一個王府,
她是雲南穆府唯餘的頂樑柱,穆霓凰沒有猶疑傷悲的權力。轄領雲南,征戰沙場,一肩扛起南境生民安危,這才是她的重任。
所有的疑問苦楚都來不及說出,京城的血流成河,家國的重任,令她漸漸學會沈默。
天真懵懂的目光轉為審視的態度,看待這逐漸悖離既往的世界,漸趨荒腔走板的朝堂。
她束起髮冠,漸漸學會用戎衣武裝自己的人生,拱衛自己還需衛護的親舊領民。
她知道,她思念的那人即便刀劍加頸,也不會放棄自己的職責與驕傲。
那她堂堂雲南穆府之人自然不能有愧那些人的目光。
小女孩學會用堅強的心志撐起一片天幕,如果她的鴻雁歸來,她祈望自己也能成為衛翼一方的伴侶。
她不再迷路,不再需要他的林殊哥哥來將她找回了。
冬姐的夫婿,聶鋒大哥終於回來了。
只有她能明白,全然絕望後獲得的希望,便如漫漫長夜中的微末火光,是多麼令人欣喜若狂,感天謝地。
上元魚燈下,燭影搖紅前。即便再不是原來的面目,她們想要的不過是對方能夠回來,彼此偕手走到人生的盡頭而已。
如今枯木得霖,死心得生,從此再無所求。
溯游從之,道阻且長。她們都渡過了險灘,來到了水中央。
她握緊林殊哥哥的手臂,由衷為冬姐感到高興。
火寒奇毒不算什麼,她的林殊哥哥此刻不就在身旁?
其實她曾經隱隱有過猜測,獵宮中兄長病情的凶險,證實她的想望之路,或許會坎坷許多。但她知道他不願自己知道,她也就不曾求證攤明一切。
不要緊的,她不再是茫然無措的小霓凰。和靖王相較,此刻他更願意她站在身旁。那麼,他們始終就可以走下去。
一直一直的。
藺晨的狂放不羈,將真相全數攤於青天白日之下。
她懵了,茫然了。
耳中隱隱聽到他和蒙摯的爭執。
「你應該告訴我的!」
「……你們對我的情義,很多時候都會成為我的負擔。我不得不這麼做……」
這個人……究竟在說著什麼啊?她得仔細想想。
「能瞒一時瞞一時吧,景琰现在不能分心,只有當他的勢力足夠穩固的時候,才能找時機重翻舊案。」
她想到:
曾經的林殊,是以怎樣的目光仰望祈王指點清明的風采。
曾經的林殊,是用怎生的傲然之色舉起赤焰熊熊的大旗。
曾經的林殊,眼中煥發出的是如何明焰燦然的光彩。
是這樣的?因而他如今眼中的餘火只夠為此熾燃?
「實際上找不到時機沒關係,只要靖王登基……」
「不行!赤焰之案只能在當今皇上在位時才能重審,否則在後世眼中,子翻父案必然不妥,更何況景琰和祈王的關係這麼好,別人難免會覺得有偏私之嫌。赤焰中人要清白,就一定要徹徹底底的清白。」
她只是望著遠方。看不見他的面容,偏偏能從他語聲中描摹出那樣既冷澈又激越的神采。
她想起,金陵城中,有一個白衣潔然的少年,縱聲高笑著向她迎面而來。
他想起,金陵城外,火紅的戰旗迎風獵獵,銀槍白袍的少年自此縱馬遠去……
是這樣?原來如此呀……
她以手勢打住那人試圖的寬解。奇異地在此刻端出行軍布陣的從容,吐出的聲音遠比自己想像中冷靜。
「削皮挫骨,錐心之痛。在你經歷這些折磨和痛苦的時候我在哪裡,為什麼我沒在你身邊陪著你?」
追悔無益,她其實只想明白多久的來日可及:「我只想知道,你還有多久?」
他將目光別開,唇微張半晌,才道:「十年。」神情有些微躲避。
「夠了。」此時此刻,她首番不想聽他的言語,不想看那雙望著她的眼。只因她終於讀懂其中以愧疚編織而成的謊言。
她只能低望於地,勉力閉了閉眼。
只要一想起他總是在許多人面前撐得愈發堅挺的脊梁,她就愈發不敢,亦不忍估量其上的重量。削皮挫骨之痛算得了什麼……
只能將頭豁然抬起:「答應我,這十年別再離開我。」
她上前緊緊擁住眼前人。又是試圖放輕力道,但置於他頸後的手,是緊緊握住的拳頭。
曾經少女的柔荑終也提韁成佈滿細繭的手,她有時都麻木於這被歲月風沙了的面目。
她冀望於用這樣的方式,能圈住她的鴻雁。但握得如此之緊,會不會又如塵沙從指間一溜滑出呢?
他遲疑放在她肩上的手,如此虛浮無力,是否意味著他對於答案亦是如此無能為力?
她終於明白,她再如何費心追逐這十二年的歲月,滄海早已捲走所有焰火,滄浪之水帶回的只是一點還有餘溫的燼火。但就是餘燼她也如此感謝上蒼,儘管面目全非,儘管鴻雁折翼,他在她面前仍舊還能洩漏一絲無措。
是不是於林殊而言,穆霓凰終究是和他人不同的?
她想起有一年上元節,他倆一同猜過的燈謎:
有女同車,顏如舜華。將翱將翔,佩玉瓊琚。彼美孟姜,洵美且都。
有子同行,顏如舜英。將翱將翔,佩玉將將。彼美孟姜,德音不忘。
作謎面的人將其中一句改了一字,她卻倍覺意動。垂著謎面紙箋的粉色小魚,神態看來越發嬌憨可喜。
他們將贏回的金魚花燈高高掛在廊前,怎知一夜東風吹翻了燭火,小金魚燒呀燒光了。當時的林殊哥哥,較她還生怒呢!如此洋溢生氣的面容,猶如歷歷在目。
如今,他還剩什麼?
就這麼一副鐵骨錚錚?這是他僅存的驕傲了。她如何忍心打斷……
既往不可追,將來計無方。無論還有多少往後,她願意成全他所有的心願。
門外的風雪漫天,她再不會讓他踽踽獨行。
儘管他和聶鋒大哥選擇的不會是同樣的路。
但她知道,那才是他所謂的——
活著。
飛燕 2015.11.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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